原文刊載於 國藝會線上誌 (2018 7)
文˙圖 / 何睦芸

《是日》編舞者林修瑜嘗試邀請觀眾進入劇場,透過舞者身體的舞動、光束在空間的明暗交替、旋律線性的波動前進,共同經歷「劇場的時間」,開啟內在的時間之流。舞作從心理時間感受出發,以身體作為感知的主體,從「記憶」、「消逝」與「死亡」尋找時間的軌跡。


創作經常是觸碰內心脆弱的角落 


那一天,彷若永恆靜止的夕陽
; 那一天,舞蹈社的永久歇業…



為什麼會在此刻萌生對「時間」探問的好奇?修瑜回憶起五月從旁得知一位朋友離世的噩耗:「知道消息的傍晚,騎車回家的路特別漫長,天氣很好很暖,藍天伴著紅色夕陽,但是心理的感受卻沈重的不得了」告別式那天,不論是靈堂裡那張永恆靜止的笑靨或是火化場即將化為灰燼的肉身,所有儀式流程都使得時間因子不斷的被清楚意識。這時,修瑜語帶一轉「火化現場的悲傷氛圍,卻讓時間有如真空一般,瞬間被抽走。可能他只是走得快一點,先去那邊Setting(佈置),等著我們過去。」

那次深刻的離別,讓她某天煎蛋時對雞蛋有了另一種觀察。她在火爐前凝視雞蛋從透明的流動體逐漸固化,在某個時間點達到完美的樣態,而後泛黑、灼焦、萎縮、消失她做出這樣的比喻「一輩子的時間:煎一顆雞蛋=11」。對林修瑜而言,雞蛋作為生命時間的隱喻,是大腦中一個小小的視覺景框,這樣的影像尺寸移轉到現實世界,類似於電視機之於大腦,電視畫面之於意識流動。

27歲的此刻,修瑜在訪談中好幾次提到:「年紀越來越大,覺得」她聊起前陣子收到一封訊息,是小時候的舞蹈啟蒙老師傳來,告訴她舞蹈社即將歇業,後來老師寄給她一盒照片,從五歲第一次學舞到大學畢業舞展跳舞生涯的記憶立刻在眼前湧現,一百多張照片引動她對時間的感觸:「老師青春歲月的流失、我的青春消逝卻也持續前進,那感覺無能為力卻又無從選擇」修瑜如此說道。在單向有限的生命時間中,她透過創作展開對「共有的科學時間」與「私密的心理時間」的關係探討,難以言說的主觀時間可能滯留,凝結,也可能飆速,急逝,「究竟我在這場與時間的對抗賽中,是被時間推著走,還是能擁有時間?」

醞釀五年的三人舞,共同前進的情誼


《是日》的雛型來自於2013年林修瑜和同班同學洪佩瑜、王甯的課堂呈現,那是一門舞蹈技巧課,練習拆解再重組老師給的一套動作,她們在那次習作中察覺「時間」好像在裡頭擾動了什麼,修瑜提及最後呈現時發生一個失誤,憑藉三人的即興和默契挽回,偶然的突發狀況讓身體變得有機也破除了反覆的規律循環。畢業之後,三人時不時都會提起再製舞作的念頭,終於有機會來到新人新視野繼續推進,排練初期三人以時間為題各自創作再整合,不過執行後發現滯礙難行,因為各自的發展路徑和身體線條完全不同,討論後決定以修瑜的概念為主線,佩瑜、王甯共同發展創作。舞作雛型推展至今,過程中的思考邏輯與身體語彙也有了很不同的樣貌,五年前的技巧課視為理性組構的起點,身體經驗與思考邏輯通過五年的歷程來到此次演出舞台,引發身體舞動的是內在感性的心理時間,串起人與人的意識深處,彼此交會共感。

洪佩瑜(左)、王甯(中)。三人多年的友誼和默契,在創作之路上互相陪伴切磋


「輕」與「重」,身體的詮釋及拿捏


「不知道為什麼,我發現我的作品總是會走到沈重黑暗的一邊」,給人爽朗印象的林修瑜笑著闡述每一次創作好像都會揭開她內心不為人之的切面。獨舞《一刻》(2014年下一個編舞計畫III)她佇立舞台中央,任憑上半身劇烈地晃動拉扯,兩隻腳頑固地幾乎沒有任何動作,事隔四年她重新解讀那次非常直覺的編舞:「很多事情已經有了答案,但遲遲沒有做出選擇。似乎對應到她的生活中面臨各種跳舞或不跳舞的抉擇,畢業之後嘗試各種不同的工作,舉凡:藝術行政、排練助理,甚至跑到韓國當幼稚園代課老師,「離開跳舞的圈子,更堅信舞蹈是我畢生的志業」。

透過創作,林修瑜試著跨出自己築好的安全堡壘,讓平時顯少流露的感性超越理性,走向未知的地方,修瑜坦然地分享對於創作過程中無法掌控的焦慮,面對「時間」這個龐大的母題,迷失的感受和無法捕捉時間的失落交織在一起,反而成為她在這次舞作中獨特的身體語彙,「無能為力地像是一張垃圾掉在高速公路上」這是某次排練時表演者王甯對修瑜的動作風格給出的詮釋。

舞作裡三人的關係又是如何?修瑜認為動作的設定有如創作者外在與內心的交涉對話,「某些段落裡,佩瑜、王甯可以說是某一個層面的我-外顯的我,雖然感到無力卻仍保有正面的力量,我的身體狀態則相對沈重,從中釋放出壓抑的自我。」修瑜和這兩位交情深厚的舞者,在此次創作裡也有如這般設定,「她們總是會把我從焦慮中拉出來,相互聆聽、溝通、摸索,這支舞是我們三人的舞,缺一不可」。

每一次創作就彷彿歷經一場戀愛


完成一支舞作,創作者投注大量的情感與時間,一次排練過後聲音設計:「妳們三人(舞者)在這作品裡好像在戀愛一樣!」修瑜也非常認同「像是和創作談戀愛啊!」相較於以往的製作,這次演出規模的升級讓有控制偏執的她不得不放手,給予其他參與的創作者更多發揮空間。好比音樂部份,聲音設計利用修瑜提供的日常環境音作為基底,節拍上交錯換拍,修瑜說:「我第一次聽到聲音設計丟來的音樂,當下的第一個反應『咦!是這樣嗎?跟我想像的好像不太一樣耶!』」不過她試著將這段聲音放進一段情緒起伏強烈的段落排練,意外地合進動作裡,而且穩定了舞者的情緒,帶來意想不到的效果。

和創作夥伴的互動、溝通、揣摹、理解、磨合、適應的歷程,不但是彼此交互影響,而且激盪出更精采的火花。面對自身,因為再次認識自己的脆弱,低潮過後反倒變得更有力量,修瑜一路走來,從接受指令的舞者到具備編舞創作的能力,其中的轉變必然擁有「接受挑戰與失敗的自信」還有「獨立思考的靈魂」。

時間的重量,是輕是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