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刊載於 國藝會線上誌 (Apr.29.2021)

文|何睦芸
圖|聚合舞Polymer DMT提供
 
 
《Home away from home》德國演出劇照。©Peter R Fiebig

三位在台灣的越南人、三位在德國的越南人,他們在國境之間來回穿梭;劇場猶如一只傳遞故事的盒子,把他們帶上舞台,以紀錄劇場的形式遞送情感,試著拉近人與人的距離,短暫聚首然後繼續移動。

本篇《Home away from home》演出前導文,約訪聚合舞核心成員:羅芳芸(藝術總監)、陳成婷(空間設計),兩位長年在台、德往返,她們剛從德國返台,防疫隔離期間我們進行一場厚實的線上訪談。

 

來自世界各地的聚合

「聚合舞」(Polymer DMT)是一個藝術家團隊,2016年由創作者羅芳芸正式立案,台灣觀眾或許還不甚熟悉,因為成員們來自世界各地,以德國作為主要基地。舞蹈背景出身的芳芸,擔任召集人,引動了一個跨國、跨領域的共創團隊,她以創作消弭了各領域間的界線,「真正的跨域製作,並不只是與不同領域、不同國籍的藝術家合作,而是以足夠的時間去經驗不同文化之間,具備深度、廣度的互相理解。」

負責空間設計的成婷提到:「團隊裡的藝術家有絕對自主的創作權,我們以對等的合作關係,一起決定計畫的最終走向。」而「語言」成為這一切交流的關鍵,此次合作成員來自台灣、越南、德國、哥倫比亞、瑞士等地,大家平時究竟如何溝通呢?主要的工作語言是英文、德文,不過母語溝通還是更能清楚表達,所以工作現場會聽到中、英、德、西、越……四五種語言熱鬧的飛來飛去。語言凝聚了這個多元文化組成的群體,帶動彼此視角的切換與想法激盪。

聚合舞是一個跨國聚合的有機創作體。中排上為羅芳芸,中排中為陳成婷。(羅芳芸提供)

透過稜鏡,紀錄真實

聚合舞近年創作主軸圍繞在「身份」議題的探索,計畫草擬階段已清楚畫出為期數年的創作藍圖。首部曲《未解,懸/Unsolved》為自傳式作品,從芳芸的個人經驗出發,探討「家」與「身份」層層交錯的連結,歷時一年田野調查,2018年完成演出。二部曲《Home away from home》(以下簡稱《Home away》)從個體擴展至族群,將故事主線轉向台、德兩地的越南移民工故事。

細談《Home away》之前,先介紹去年在「桃園鐵玫瑰藝術節」的前導作品《Better Life?》(入圍第19屆台新藝術獎),聚合舞邀請四位桃園的越南移民工擔任演出者,娓娓道出移動遷徙的歷程。有別於傳統劇場的觀演形式,演出者帶領觀眾在劇場空間移動,觀看四段由真實歷程中精選的生命篇章,藉以觸發觀者在跨國移動與身份認同上的共感經驗。對擅長編舞的芳芸而言,表演藝術的敘事方法是相通的:「規劃動線、思考觀演之間的接觸與對應,這些都是一種編排的過程。」

2020年《Better Life?》演出劇照。參演者范美幸和女兒正聊著越南的家鄉、女孩的夢想……(攝影/林育全)

 

以年為單位的創作計畫,逐步探究「真實」的樣貌,《Unsolved》大抵界定為舞蹈影像作品,而《Better Life?》及《Home away》則傾向以紀錄劇場(Documentary Theatre)作為表現形式。成婷給了一個畫面上的詮釋:「就像觀察一座建築牆面,你可以讀出很多線索,從牆面斑駁的程度及顏色,想像它經歷過多少歲月裂痕,由此推斷這棟建築是什麼樣子,以及它何以成為現在的樣子。」

素材的剪輯往往呈現創作者面對題材的態度,成婷針對「真實的切片」進一步舉例,《Better Life?》其中一名演出者是東南亞超市的老闆,他總習慣性提到「我來自落後的國家」,「很多時候直覺地希望他不要這樣說,但這就會是我們的觀點,不應改變他的本意,所以最後仍保留那些看似政治不正確的部分。同時我們又必須相信觀眾能夠判斷,能夠理解敘述者的思維,因為它同時也反射出我們的社會、居住的和沒有居住過的那個遠方,是如何發生這些事情的。」或許未來某個時刻,超市老闆會以不同的視角回望家鄉。

成婷的言詞談吐裡,勾勒出許多美麗的視覺想像:「作品從現實中取材,有如三稜鏡,可以切出各式各樣的光譜、各種顏色的組合。」在稜鏡折射下,劇場提供了另一種超越現實的真實層面。

 

「田野」,必經的練功過程

越南移民工不論在台灣或德國,其移民人口皆佔了為數甚高的比例,他們各因不同時空背景、政治局勢來到異地,數年之後,在地生根,異地倒也成了家鄉。然而,整體社會對外來族群的歧視或不理解依舊存在,包括新聞媒體仍有許多偏誤的刻板印象。聚合舞認為「劇場也是媒體的一部分,我們希望傳遞接近真實的訊息,所以需要面對面認識他們,知道他們發生什麼事情。」

《Home away》創作團隊經歷兩年的田野時光,前往移民工書店、文史檔案館等機構,去到移民工居住、生活的場域,從了解他們「喜歡吃的食物、懷念家鄉哪些事情」為對話起點,芳芸記憶猶新的說:「超過一百次的訪談,即便無法記住所有細節,但我對每張臉孔、每個眼神接觸都印象深刻。」


田野期間認識許多台、德兩地的越南朋友。(羅芳芸提供)
 

涉入族群議題的《Home away》,所需面對的創作挑戰猶有田野倫理、人際互動等面向,成婷分享一個印象深刻的事件:「有次拜訪台灣的新住民文化會館,遇到一名第一線工作的社工,他說:『拍片的來、記者也來,現在連做劇場的也來。移工們工作已經很累了,憑什麼還要犧牲休息時間,去陪你們完成藝術作品?』」當下猛烈的震撼感並不是被質疑,而是被提醒,要更謹慎地處理田野中的倫理關係。成婷當下回應:「你說得沒錯,但我們在做的事情其實沒太大的不同,我們同樣設法對日夜上演的處境做出一些反饋。希望藉由訴說這些故事,讓劇場成為媒介,產生一些影響。」

雖然作品僅僅是經過挑選後的部分切片,但「必須經歷過這些田野,才會知道如何給出訊息。」不論是芳芸或成婷都強調「它會反應在創作者做出的每一個選擇,有沒有經歷是看得出來的。」大至觀點詮釋、姿態選擇,細至每一個道具與場景的判斷,田野已然內化進思考系統之中了。

越南藝術家Ngô Thanh Phương(中)一起參與台灣的田野調查。(羅芳芸提供)

 

你不一樣,因為我認識你

全球化世代下,移民工的故事,可能也是我們的故事。聚合舞持續思考差異中的共享、共通、共容,「我們容易踏入比較的邏輯,住在這裡的人和那裡的人有什麼不同?異鄉的第一代和第二代有什麼不同?身份之間的距離,不是在論定差異,而是從差異之中尋找共同;或許當我們有相近的類比經驗時,更能夠同理彼此。」芳芸如此表示。

兩位受訪者各以長年旅居異鄉作為反身性參照,芳芸提起近幾年德國的敘利亞難民潮:「德國右翼政黨的崛起,和難民湧入有很大的關係。有天我和德國鄰居老太太聊天,她非常不支持難民政策,一陣長篇大論後,我和她說:『但我也是移民啊』,這時老太太回了一句:『妳不一樣,因為我認識妳!』這麼簡單直白的回應,透露了彼此若有更近一步的認識,有機會化解未知狀態下的猜忌。」

《Home away》返台演出,在防疫旅館隔離的成婷,聊起當下的情境:「我開門拿便當時,發現每間房門都貼了名字,從房門貼紙看出來我有許多越南鄰居,偶爾也會聽到他們在和家人通話,我很高興我能馬上判讀出這些生活中的文化語境。而隔離中的我們,在這個狀態下『意外地親近』。」

德國的田野調查,眼神與眼神的交流最直接純粹。(羅芳芸提供)

COVID-19讓《Home away》這個跨國製作面對更多考驗,原訂二、三月的德國首演,因疫情嚴峻改為免費線上觀賞。疫情改變了劇場產製的方式,打開更為彈性的變動空間。雖然舞台演出移轉到螢幕,那份身體感會被稀釋淡化,但網路平台得以讓彼此更便利的交流對話。

大家在特定時間,點進連結觀看演出,並自由選擇參與演後座談與否。線上版的影像字幕包含德、英、越三種語言,為了邀請更多族群共同觀賞。芳芸回憶線上觀演的狀態:「觀眾比我們想像中來得自在,明顯感受到線上觀眾群是更廣泛的,不同國籍的觀眾們一起參與映後討論。」成婷接續補充:「在移民社會裡,主流群體往往掌握了話語主導權,年輕的移民後代越來越關注自己的族群和他們所面臨的身份問題,他們不想被誤認,他們想要清清楚楚地討論自己或父母的移民故事,尋求生存之外,也爭取被公平對待的機會。我們得到很多的回饋,雖然我不是越南人,但同樣來自亞洲的我們知道怎麼好好處理這些故事。」

每個道具與場景的選擇,都經過細膩琢磨。圖為《Home away from home》德國演出劇照。©Peter R Fiebig

 

聚合舞持續與作品閱歷前進,她們篤定地說:「故事沒有說完的一天,故事一直有不同的魅力和功能,雖然劇場這個媒介看起來緩慢又大費周章,但劇場有足夠的時間嘗試各種說故事的方法,出了劇場,它會回到生活之中持續發酵。」

 

聚合舞2021年度製作
身份系列二部曲《Home away from home》紀錄式劇場
雲門劇場
2021/05/07(五)13:00、20:00
2021/05/08(六)13:00、17:00
2021/05/09(日)13:00、17: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