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刊載於 國藝會線上誌 ( Sep.10.2020)

文 何睦芸  圖 / 黃懷德提供
 
能不能透過麥克風將心意送達給對方?(黃懷德提供)

身為一個被過度疼愛的孫仔,在阿嬤逝去、阿公加速老去之中,黃懷德思索「老」,編出了一支台式風情的詼諧童話……

和黃懷德碰面之前,發現他有個YouTube網路創作頻道,上傳影片五花八門:看時事學表演、生活創作系列、民間高手……,因為影像內容實在太趣味,一轉眼全都看完,其中《與爺爺共舞》的短影像,是他兩年前送上的父親節祝福,我想整個故事的起點或許可從這裡開始。

《老人流》編舞者/舞者黃懷德。(攝影/何睦芸)

鄉下囡仔

2018年,《與爺爺共舞》拍攝的時間點,當時爺爺已經不能走路、話也說不清楚,黃懷德拉了一張椅子,坐在爺爺身邊,模仿他的動作——頭左看右望、身體前擺後晃——黃懷德猜想:「會不會爺爺這些碎動,是在試探自己能不能再站起來?」一分多鐘的快轉影像,爺孫倆僅有短淺的眼神相會,卻能感受裡頭濃烈的情感,以及表達訴說的渴望。

黃懷德是阿公阿嬤帶大的囡仔,一口流利的台語,成長環境圍繞在鄉下景致、廟口文化裡。彰化溪州長大的他,作品中帶有極高辨識度的庶民底氣:「我家隔壁以前是醒獅館,至於我朋友,不是抬轎子,就是三太子,還有虎爺的乩身……,這些記憶很深刻。」黃懷德心中的陣頭不但帶給他律動啟蒙,也是一個保有純粹情義的地方。

高中進了舞蹈班,接受西方文化洗禮,進入精緻化的訓練過程,再往後開始創作編舞時察覺:「再怎麼追求西方美感經驗都不是我想做的事情,總感覺西方脈絡裡的東西和我沒有太大連結,應該要回去挖掘自身文化。」對嚮往真實的黃懷德而言,這才是最重要的事情。

然而,回家的路很漫長,這些年待在北部生活,每次回去就會明顯感受到家鄉的人事物越來越老。

 

手裡的麥克風要握緊

身為一個被過度疼愛的孫子,和阿公阿嬤自然有很深的情感:「放學回家,衣服丟著,隔天又是一套乾淨的衣服;吃完飯,碗筷擺著就會有人洗。」以前都會覺得這一切理所當然,直到照顧者與被照顧者之間的角色交換,直到年邁的身體需要另一個人協助,直到攜手一生的老伴先走了一步……。

黃懷德的阿嬤六年前離世,而後阿公的身體開始加速老化,「當時我們沒有意識到阿公許多行為是失智的訊號,有天阿公打電話來,劈頭就問『阿嬤是不是跑到台北唱歌了?』後來還有一次,阿公拖著快要無法走動的身軀,蹣跚爬到四樓對著牆壁大喊已故的哥哥。」

阿公曾是一整個家的樑柱。(黃懷德提供

 「阿嬤走了之後,我才真正理解別人創作裡的孤獨感究竟是什麼,因為阿公阿嬤的暖心感實在太強,往往在外面遇到困難,回家就沒事了,就像有個溫暖安全的臂彎可以把你緊緊抱住。」黃懷德引用村上春樹的一段話,來闡述「一夜長大」的心境:「我一直以為人是慢慢變老的,其實不是,人是一瞬間變老的。」因著某個時刻或某個事件,突然驚覺時間對身體、心理動了手腳。

《老人流》便是面對家中長輩凋零的情境下,逐年刻畫的創作。黃懷德將其塑造成一個台式風情的詼諧童話,舞作中有項別具意義的象徵物件——麥克風——它似乎為黃懷德建造了一個與長者溝通的橋樑,然而這座橋樑既不穩固又傾斜歪曲,「想對它說話,但可能說不出、說不到」。已經無法說話的阿公,心裡都想些什麼?「有時候也會猜想,這樣的生命狀態是不是回歸到本能的生物習性,單純的吃飯睡覺,其實沒有特別想什麼。」

阿公的世界彷彿和外界斷了聯繫,難以再從他的容顏閱讀喜樂之情。或許舞台上這支麥克風,正試著以另類形式重拾歡笑:「阿公阿嬤很愛唱KTV,台語歌曲對我帶來很深的影響,像是三拍子的台語歌,擺盪感和節奏感都很強。」說著說著,黃懷德回憶起一段與阿嬤即興的時刻:「阿嬤的品味獨到,有次我在她面前跳舞,想不到阿嬤竟然說:『你在跳什麼?不錯看耶!』然後我拉著她的手,共舞一段。」

 

下流老人

《老人流》源自私人情感,夾雜自身與家人間的關係,同時黃懷德對高齡化社會也有所提問:「為什麼老人在當代社會是一個問題?回過頭看原始部落物競天擇的生存態度,進而思考人究竟要往哪裡去?面對長生不老的原初慾望,是否整個當代社會都活在一個巨大的實驗當中?生老病死實際上由一群金字塔頂端的人操控著?」

日本社會學者藤田孝典的《下流老人》一書探討,高齡化社會導致國家財政不勝負荷,出現大量過著中下階層生活的老人,高齡者的貧窮生活(收入貧窮、存款貧窮、人際關係貧窮)潛藏諸多自殺率、犯罪率等社會問題。而日本的長照景況,也正在台灣複製,扶養比逐年攀升,國發會推估,2025年的台灣將進入超高齡社會,屆時65歲以上人口占比將超過20%。

「那會是一個什麼樣的社會?」黃懷德的自身家庭經歷,讓他有深切的體悟:「五年前,身為長子的爸爸,提早退休獨自照顧阿公。如果再撐幾年,不論是身心、經濟都可能出現問題。照顧的過程非常辛苦,因為沒有專業訓練,照顧者與被照顧者都吃了不少苦頭。」究竟家庭倫理中的「孝順」是什麼?整體大環境的問題,使得青年世代別無選擇的肩負重擔,不可否認,所謂的孝道必須建立在一定的經濟基礎、物質基礎之上。

《老人流》排練中。(黃懷德提供)

公園裡,交換生命況味

黃懷德花了長時間進行在地老人的社會觀察,「其實就是單純想回家,多花點時間和阿公相處、陪他到公園走走,這些觀察會慢慢回饋到作品,形成一種畫面的記憶。」他特別提及在醫院的景象:「看到病患吶喊的臉龐、蜷曲的身體,忽然對舞踏的身體美學有另一番理解。」

由於專業舞蹈的養成背景,讓黃懷德對人體動作有相當細膩的分析與設計,舞作裡有扮演阿公的段落:「他的手指頭很硬,假如我以阿公的手勢來支撐身體,在觀看視覺上就會多一個痛感,會感受到動作的吃力。」

黃懷德強調舞作中,會清楚讓觀眾知道他在扮演:「以前會追求寫實的表演,現在反倒覺得不論怎麼演都不是真的,而是去面對真實的自己。」《老人流》的前身《Old》,於2019年參加南韓NDA國際舞蹈節(New Dance For Asia International Festival)獲得評審團獎,相較於《Old》15分鐘的版本,這次更加坦誠,也絕不省力,「想要看看自己的極限在哪裡,34歲如果不再跳大力一點,可能就沒機會了。」

身體隨著歲月增長而退化,黃懷德樂觀以對:「有時候舞蹈還是需要老,我不太抗拒也不太害怕,有些身體質地老了反而更美。又例如與素人長者一起跳舞,會發現他們的身體很特別,自然素樸的特質,藝術性非常強。」

 

《Old》參加南韓NDA國際舞蹈節獲得評審團獎。(黃懷德提供)

即使跌倒了,也要帥

為什麼近幾年的編舞,有許多「身體貼近地面」的動作,像是:癱軟躺地、跌倒、翻滾、踉蹌爬起……?黃懷德說:「某方面和自己的年紀有關,站著跳比較累,另一方面,我是一個喜歡找動作的編舞家,地板動作可以製造超現實感。」

扭曲的、奇怪的身體,特別能感受生命的韌性。(攝影/何睦芸)

身兼編舞與舞者,黃懷德分析自己的身體樣態:「因為我是晚學舞的人,所以『某種原始的素感還在』,又受到精緻化的訓練,所以會有一種『不那麼準確的精確感』,素樸中又帶點精緻。」軟爛、踉蹌、掙扎卻又奮力起身的身體,有如證明一次又一次的失敗之後,仍能保有希望努力向前衝。黃懷德進一步說到:「就像在和自己說話,表演藝術工作像個坑,卻仍像飛蛾撲火奮不顧身。」

《老人流》首演決定回到中部,作品呈現手法平易近人,內容可以被閱讀得到,黃懷德特別希望邀請家人來看演出:「他們沒看過我的表演,家人的出席會讓作品意義格外不同。」此外,黃懷德也提及一位家鄉的朋友:「他以前跳街舞,特別支持我,因為他覺得我還在夢想的道路上。」

彰化囡仔不善於直接表達情感,但在生命未完成的時間裡,或許能為彼此多做點什麼,例如帥氣的再跳一支舞。

 

闖劇場 創團作《老人流》
2020/9/17(四)-9/20(日)
臺中國家歌劇院小劇場